九、無情不似多情苦

這是——什麽地方——程程最後的記憶是和浩文在美大百貨，在將要離開的時候，似乎聽到一聲悶響，然後眼前一黑，什麽都不知道了。

再次掙開眼睛的時候，首先看到的，就是徒然四壁，宛如廢墟的房間，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塵氣，讓她忍不住咳了幾聲。

“醒了？”窗前的男人回過頭了，因為背光，看不清他的長相，聽聲音年紀不大。程程動了動手腳，果然，都被綁上了。

綁架？她不知道該嘆氣還是該笑，這次，又是為了什麽？

“你好像並不怕？”男人走了過來，蹲在她面前，饒有興致的看著她。

怕嗎？程程笑了笑，任何人像她一樣頻繁的遭遇同一件事，就算那件事多麽怕人，恐怕，也很難興起“怕”的情緒了。

“許文強看上的女人，果然不一般。”那人看著她臉上的笑容，有些陰冷的笑道“就是不知道待會他來的時候，能不能也像你一樣鎮定？”

文強？程程的臉色終於變了，“你究竟要幹什麽？”

“幹什麽？”他輕佻的撫過她的臉，程程偏頭躲開他的碰觸。“別急，小美人，你很快就知道了。”說完，便拿了塊膠布貼上了程程的嘴，“現在，先安安靜靜的，等著看接下來的好戲——”

汽車的聲音在門外響起，在寂靜的仿佛凝固的空氣中格外刺耳。“來了。”男人慢慢站起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，那一襲黑衣，正漸漸向這邊走來。

“許先生終於大駕光臨了，您要是再晚來一會，這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可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了。”他瞥了一眼程程，隨即又堆起滿臉的笑“不過看來許先生也是個憐香惜玉的主啊，居然真的為了別人的老婆單槍匹馬闖這個龍潭虎穴——站住，站在外面，不許進來。”他喝止了正要進門的文強。

“龍潭虎穴？”文強頓住了腳步，順他的意站在門外，點起一根煙，“看你夠不夠這個資格了？阿榮，你會不會太看得起自己了？”他吐出一口煙，淡淡的道。

“我是不是太看的起自己了？許文強，你永遠這麽狂。”阿榮獰笑道：“我夠不夠格，你馬上就知道了。”他一把抓住程程的頭發，把她拉到身前，用槍抵住她的太陽穴。

文強依舊靜靜的看著他，聲色不動。

“許文強，你夠狠，你真厲害，我潛藏了這麽久，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，卻還是被你給揪了出來，我倒也不得不佩服你。”阿榮暗暗挫牙，他最恨看見文強這種不慍不火的樣子，好像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下，他的女人現在在他的手上，他憑什麽還這樣強硬。

“我本來沒有想到是你，是你自己太急了。”文強仿佛有些疲倦的揉了揉額角，“我只是察覺有些異樣，日本人對我們的底價未免估量的太準了些。然後就留意了一下，發現好幾單生意都出了相同的紕漏，而這些紕漏恰恰讓一些人得到了不少的好處——我覺得有些蹊蹺——”他平靜的掃了阿榮一眼，“就稍微往上查了查。”

“那你怎麽能斷定是我幹的，還找到了我跟日本人來往的信件。”文強似乎笑了一笑，“我說過，是你太心急。”

他又吸了一口煙“我放出消息，說要與日本大島橋社爭下一年度的外貿食品營運權，這應該是日本人每年走私的最大管道，要是被我截了，他們虧就吃大了……果然，消息一出去，有人就坐不住了——”

“那個消息，是你故意讓我們知道的？”阿榮打斷了他的話，“好，許文強，你果然厲害，”他狠睇著文強，“你放了個假消息，我們就迫不及待的自己跳出來，一步一步踩進你的陷阱裏——”他扣著程程肩膀的手越來越用力，程程忍不住皺眉。文強看在眼裏，深吸了一口氣。

“這麽說，那些人也是你布的局了？那些被我買通的人——”他突然狂笑道“我真他媽的是個蠢豬，還以為手段高明，原來從頭到尾我都是在耍猴兒戲。而你，你他媽的就看著我上竄下跳的演戲，很過癮啊？”

他猛然頓住笑聲“那那封信又是怎麽回事？”他與日本人的通信管道向來秘密，所有的信看完後都會燒掉，怎麽會被他拿到？

“什麽信？”文強點塵不驚的看著他，“就是這封信，你讓人送給我的信——”就是這封信讓他知道自己徹底敗露了，才會歇斯底裏的鋌而走險。

文強輕輕的撿起他砸到他面前的信，“這封信的內容，你看懂了嗎？”

“我——”他突然明白了“這根本不是我跟日本人的通信，是你——你在誆我——”難怪這次日本人的來信居然沒有翻譯——難怪——

“你已經被我們一連串的追查嚇怕了，一看到日文就嚇破了膽。再加上信上印著大島家族特有的印戳。你就徹底慌了。”文強波瀾不驚的一一道來，“這封信，是大島先生寫給我的邀請信——他請我下個月參加他們的茶話會。”

“你，你——許文強——“他大叫道，“你騙我，你他媽的居然騙我——”

文強靜靜的瞧著他，聲音裏帶著嘆息“我也不願意相信，居然真的是你——我已經，放你一馬了，看在三年兄弟的份上——”

中午接到丁力的那個電話，得知一切都如他所料，與傅凱一起，在振華創業期間就來到公司，跟了他整整三年的阿榮就是奸細。但是他卻沒有立刻辦他，本就是網開一面，放他自行離去——卻沒想到，又害了她——文強看著程程，目光微微一黯。

“誰稀罕你的恩惠，我自從到了你的公司，就沒打算活著出去，我在你這呆了三年，總還是攪了你幾件事的，如今再帶上你的女人一起下黃泉，也算是對山口小姐盡一份心了——”

“山口小姐？”文強眼神一銳，“你是山口香子的人？”

“呸，許文強，憑你也配喊山口小姐的名諱。”“這麽說，你真的是為了她？為了一個日本女間諜，你堂堂一個中國人，甘願當日本人的走狗？”

“住嘴，不許你侮辱山口小姐——”阿榮嘶聲吼道，緊緊的勒著程程的脖子，程程頓時喘不過氣。

文強不敢再刺激他，沒有說話，只是緊緊的盯著他。

“你知道什麽，你知道什麽？啊？”他兩眼通紅，狀似瘋狂，“是你殺了山口小姐，我要給山口小姐報仇——我要帶著你的女人下地獄——”

文強仿佛不經心的撣了一下煙灰，阿榮不禁一個激靈，警惕的看著他，“我警告你，少耍花樣。”

“要報仇也要找對對象，她是高浩文先生的妻子，你抓她來幹什麽？”文強仍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。

“哈，”阿榮一陣大笑“許文強，你這話騙騙別人可以，騙我？省省吧。”他慢慢恢覆了平靜，眼中帶著殘酷的笑意，“我潛伏在你公司那麽久，不得不承認，你真是有一套，我竟然幾乎找不到你任何漏洞。你真的很厲害——”他目光閃動，“但是，終究讓我找到你致命的弱點——”

他陰沈的冷笑“叱咤風雲的許文強，居然愛上了一個有主的女人，哈哈，這真是上海灘的一個大笑話。”

文強暗暗嘆了口氣，知道只有孤註一擲了。他正要開口，阿榮突然狂吼道：“許文強，你好大膽子，居然敢搬救兵——”

話音未落，幾輛車駛到房前，一隊巡捕從車上下來，頓時將房子包圍得滴水不漏。

“強哥。”從車上下來的還有浩文，阿娣和翰林。“怎麽樣了？”翰林緊張的拉住文強。

文強看著這麽大的陣仗，皺了皺眉，還沒開口，丁力也帶著一批人趕到，“強哥，你沒事吧？”

“你怎麽也來了？”“我早說過那個大耳榮不是他媽的東西，你還手下留情？要我，早把他收拾了，現在，就是黃浦江裏的一陀魚屎。”

“哈哈哈哈——”屋裏陡然爆發出一陣大笑“想不到我面子還不小，這麽多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齊了，好，許文強，我就讓你們看著，看著我怎麽把這個小妞弄死——”

“等一下。”文強突然開口，“你要報覆的是我，難道不想跟我談談嗎？”“不用，我殺死這個小賤人就夠了。”

“你——”浩文上前一步，被文強一手攔住，“你就這點出息嗎？你要殺她，何必等到現在來了這麽多人才殺，你跟我說了那麽久，難道不是很不甘心？”他一步一步逼近房間，“難道不想光明正大贏我一次？”

“你想怎麽做？”阿榮的眼睛裏閃著陰冷的光，他確實恨極了文強，恨不得看到他趴在地上痛哭流涕，但他偏偏一派的鎮定從容，讓他連殺了這個女人都不甘心。

“讓我進去吧，面對面才是談事情的樣子。”文強淡淡的說道，有些譏誚的笑了笑，“像個縮頭烏龜似的躲在裏面的人配談什麽報仇。”

“你說誰是縮頭烏龜？”阿榮一怒，“你以為你這麽一激我就會上你的當了？”他陰笑道：“要進來，可以，總得讓我看看你的誠意吧。”

文強聽了，沈默了一會，甩下手裏的煙蒂，突然反手搶過身後馬仔手上的刀，毫不猶豫的插進了自己的左肩。“強哥——”在場的人悚然變色，卻沒人來得及阻止。

阿娣捂住了嘴，連尖叫的力氣都失去了，只能呆滯的看著那把刀生生的刺穿了他的身體，鮮紅的血從刀尖上一滴滴滑下，漸漸流淌成一大片。浩文也驚呆了，直直的看著文強，眼神覆雜。

文強依舊面無表情，只是用力一拔，鮮血伴著刀身的抽出，點點濺出。

“這樣行了嗎？”文強眼都不眨的把刀一擲。

“許文強，看來你真是為了她什麽都不顧呀，好，你進來。”

“強哥。”丁力拉住他“不能進去。”

“強哥，”翰林也上來“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。”

“程程在裏面，”文強看了看他們，說的很簡單，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，“我必須進去。”說完掙開了他們，獨自步入了那扇門。

阿娣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，幾乎聽到了自己剛剛建立起的憧憬在眼前坍塌，支離破碎的聲音——

文強一步一步走了過去，程程目不轉睛的看著他，看到他周身的血跡，微微一顫，眼淚溢出眼眶。

“好了，你想說什麽？”阿榮抓緊了程程。

“你放了她，我放了你。”文強的血一滴一滴順著他的衣服砸在地上，頓時暈染開來，一地的淒艷。但他仍舊只是淡淡的看著阿榮。

“我放了她？你放了我？”像聽到什麽絕頂好笑的事情，阿榮瘋狂的大笑起來，“如果我只是要脫身，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，我抓了她，就沒打算活著出去——”

“那是剛才，”文強淡淡的截口道，“你真的想死嗎？”他看了一眼門外，“現在這裏四面都被重重包圍，至少有五十支槍正指著你——

阿榮吞了一口唾沫，該死的又被他說準了，抓程程，是因為心中一時的血氣之勇，當數十把槍真真切切的對著他的時候，那種死亡的恐懼已經牢牢的攫住了他。

“好啊，讓他們開槍啊，我倒要看看，是誰先死。”他拉過程程擋在身前，“就算死，我也讓她陪葬。”

“考慮好了嗎？”文強只當沒聽到他的話，看著他的眼睛，“你放了她，我放了你。你殺了她，我讓你連死都是奢望。”他語氣並不激烈，但是讓阿榮機靈靈的打了個寒顫，知道絕不是在恐嚇。

“好，”阿榮突然冷笑，“我不殺她，我先劃花了她的臉，再刺瞎她的一雙眼睛，捅破她的耳朵——”他實在是恨透了被文強牢牢控制住永遠翻不了身的感覺，他要看他痛苦，看他痛哭流涕，看他跪在他面前——

“我倒要看看，這個又瞎又聾的毀容女人你還愛不愛——”他聲音裏有殘酷的快意。

“程程。”門外的人聽得分明，浩文和丁力都有些待不住，直著脖子就要往裏闖，被幾名巡捕牢牢拉住。

“不要進去，相信強哥，他可以擺平的。”翰林竭盡全力的壓制住他們。

文強看著程程，她——在笑——在對他微笑？她居然，還在笑？是在，安慰他嗎？在告訴他，她不害怕？

他驀然閉上了眼睛，竟然不敢再看她——許文強，你還要害她到什麽地步？因為你，她的世界支離破碎；她的人生也因為你的介入，早已面目全非。她為你哭，為你苦，為你痛不欲生，為你，遍體鱗傷——如今，你還要她為了你賠上性命嗎？你欺負人，也要有個限度——

認識了你，她得到過什麽？除了眼淚，除了災難，除了痛苦，除了傷害，你還給過她什麽？

他緩緩握緊了拳，她，只是愛上了你而已——難道，真的是，罪該萬死嗎？她付出的代價，已經夠了，足夠了。

已經——太多了——她只是一個那麽單純那麽善良的女人，甚至，她只是個那麽單純那麽善良的女孩，她何德何能，可以承受那麽多的傷害——只是因為，不幸，愛上了你——

不可以，如果她今天死在這裏，連老天，都會覺得不公——

“你也不過是恨我罷了。”他突然開口，語氣很輕，“你放了她，我死給你看，行了吧？”

阿榮一楞，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。懷裏的女子卻突然渾身一顫，繼而瘋狂的掙紮起來。

“死給我看？你當我是三歲孩子不成？想——”他嗤之以鼻的笑聲未落，只見文強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槍。“你要幹什麽？”阿榮悚然一驚，“你別想耍花樣——”

文強淡淡的瞥了他一眼，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額頭。“嗚——”程程絕望的睜大了眼睛，拼了命的掙紮。

“強哥——”門外的人擁上來，被文強以目光制止了。“強哥——”丁力嘶吼著，“你別犯傻，你死了，程程一樣沒命。”

對不起，阿力，對不起，我真的不能眼看著她，受到傷害——

我也真的，太累了——也許這樣，是最好的結局——

他緩緩扣下了扳機，阿榮睜大了眼睛看著，連呼吸都屏住了。突然，他一聲慘叫，彎下身子。

槍聲劃破沈寂，阿榮緩慢的倒下，猶自茫然的張大了死不瞑目的眼睛。

文強手中的槍掉下。他有些不支的晃了晃，單膝跪地。

外面的人都擁了進來，程程任由馬仔幫她解開繩子，撕下膠布，蓄滿淚水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被眾人圍住的文強。

剛才千鈞一發間，是她什麽都顧不得，狠狠撞了阿榮一下，給了文強機會將他一槍斃命。

她緊緊的盯著文強，眼中似乎除了他，誰也看不見。

她緩緩的走了過去，蹲下身子，“你——”才一開口，眼淚就奔湧而出，“你怎麽樣？”她顫抖著不敢碰他的傷，那一刀把他刺了各對穿，滿地血色鋪陳，觸目驚心——

“你怎麽能——這樣？”語氣顫不成音，“怎麽能，怎麽能這樣？”她把手指塞進口中，緊緊的咬住，以免自己哭出聲音，她不斷的在發抖，單薄的像秋風裏的蟬。

文強憐惜的看著她，輕柔的拭去了她的淚，“別哭了，已經沒事了。”

程程把手指都咬出了血，卻還是止不住嗚咽，終於，她不顧一切的抱住文強，放聲而哭。

“你怎麽能這樣？你怎麽能這樣？”她還是只能不斷問著，“第二次，你第二次在我面前——死——”

她哭的透不過氣，“你怎麽能這樣對我？你怎麽能那麽殘忍？一次——還不夠嗎？”

我沒有那麽堅強，可以再承受一次那樣的痛——我會發瘋的——真的會發瘋的——她抓緊了文強的衣服，“我已經，什麽都不要了。只求你，別死——不要讓我看著你——死——”

文強閉上了眼睛，緊緊的攬住她，剛才某一瞬間，失去的恐懼幾乎將他擊垮。而當她重新回到他的懷裏的時候，他真的，什麽也顧不得了。

“我不能讓你受傷——我做不到——”他在她耳邊沙啞的說了一句，“真的，做不到——”

滿室的人俱都沈寂，那是一種——與死亡相抗衡的力量——

所有的人都被這樣的力量震撼了，沒人註意到，屋外，有兩個人一直沒說話，也沒走近，只是呆立在原地，看著人群中央相擁而泣的身影，眼睛裏，彌漫著無邊無際的荒蕪——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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